第七章
洮水流珠(下)
五
30年之后,曾经整天张着翅膀飞东飞西,到处保护鸟类的西合道无可奈何地老了。老了的西合道坐在凳子上,两眼仍然能放出鹰一样锐利的光芒,他只是年龄大了,腿脚有些不好,走不动了。
30年之前,38岁的西合道正年富力强、血气方刚,脸黑、体壮、身手矫健,他跑起来的时候,两条胳膊半张着,在空中迅速交替,宛若一只大鸟在奋力扑打着翅膀。他之所以经常奔跑,是因为他发现有人即将或正在伤害鸟类,他心里着急时就无法四平八稳地走路,只能跑。那时,全国各地都没有什么快捷的交通工具,不要说涉藏地区。要么骑马,要么动用自己的两条腿。他快速扑过去之后,要么和对方大吵,要么就扑打在一起,没有那么多的彬彬有礼、客客气气。至于结果,那就要看谁更厉害,如果对方比自己更厉害,西合道便自知无力阻拦,只能认输;如果对方没有自己厉害,对不起,不管手里的鸟是死是活,赶紧乖乖地放下,否则,连人也别想离开。
“一个人为什么会义无反顾地走上爱鸟护鸟这条路?背后的动力是什么?”时至今日,面对各路采访者的追问,西合道仍然没有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有时他会回答:“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做了,没办法停止。”有时他又会回答:“就是喜欢呗,喜欢还要什么理由?”如果继续追问,他就会有点顽皮地一笑说:“我前世就是一只鸟儿,这一世我就不允许别人伤害它们……”说完后,他的表情就立即严肃起来,不知道他在开玩笑,还是在他的心里真有什么让人无法理解的宿命情结。反正在尕海一带谁伤害了鸟类,谁就是他的敌人,如果让他知道,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跟他一拼。
现在的尕海已经没有从前那么多鱼和鸟了,但它是自然保护区,全名叫姜措尕海候鸟自然保护区。三四十年之前的尕海,只叫姜措,不叫保护区,也没人保护。那时,姜措塘一带的水大得很,湖面差不多比现在要大一倍。湖里的鱼也多得很,鱼多,来吃鱼的鸟儿就多,野鸭、天鹅、黑颈鹤……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水 鸟热闹时往来翻飞,遮天蔽日。谁能数得过来有多少只呢?都是成群成群地在湖区里飞,飞走了一群又落下了一群,落下了一群又飞走了一群,没谁分得清哪群是从远处新来的,哪群是从这里飞走又飞回来的。有时,岸上牧人赶着牛羊在喝水,鸟儿们就在湖面的不远处怡然游动,不惊,也不飞。要说那时的姜措是鸟类 的天堂,可能有点夸张,因为没人见过天堂,不知道天堂是什么样子;要说是鸟类的家园还是一点儿也不为过的。
西合道年轻时并不是地道的牧民,从17岁开始,他就在大队做事,当过很多年电影放映员和文化宣传员,他热爱自己的村庄和这片土地。闲暇时,他就步行从秀哇村到姜措去看鸟儿,一看到那些自由自在的精灵,他就把经历过的那些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你看那些鸟儿,整天都是那么悠然自得的样子,干干净净、 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如果水面上没有鸟儿,还有什么趣味和生机呢?如果天空里没有鸟儿,又该是多么的寂寥和空旷呢?如果世界上没有鸟儿这种精灵,人的心会不会和没有云彩的天空一样寂寞呢?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被无情地打破了。随着一家国有牧场的建立,一群从兰州过来的牧场干部成了姜措的新邻。他们经常扛着枪去姜措打野鸭,打天鹅,用炸药炸鱼。枪和炸药的威力都很大,只要他们的枪一响,必有鸟儿从天空坠落下来,每天他们都能打到好几只大型的鸟类;只要他们往湖里扔的炸弹一响,20米范围之内的鱼没有不浮上水面的。叮叮当当的枪声和爆炸声差不多断续响了十年,姜措一带的鸭子、天鹅和鱼便已经零零落落、稀稀拉拉了。
后来,对那种令人不安的爆炸声西合道越来越无法忍受了,每当他听到那种刺耳的声音,他的心都会颤抖一下,每颤抖一下,他的眼前都会出现一个令人心痛的画面:一双飞行的翅膀突然在天空里收拢,一个鲜活的生命便如一块石头一样,径直地砸向地面,嘭的一声,羽毛、血雾和尘土一同从地上腾起,像一道咒语一样宣告着一个生命的终结。每有一个美丽的生命消失,西合道都觉得心中又少了一份念想和盼望,在第二年的姜措岸边又少了一双自由飞翔的翅膀。这样下去,用不了多少年,姜措和姜措一样的人心都将变得一片荒芜。至此,他还没有理清自己和那些鸟儿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只是觉得它们和自己有关系。管他呢,只要敢于把手伸出去,挡住那些握枪的黑手,人和鸟之间就有了明确的关系——保护者和被保护者的关系。终于有一天,西合道忍无可忍,决定挺身而出,做那些幸存的鸟儿的一个保护者。
1990年,38岁的西合道刚刚失去妻子,一个人领着两个女娃过日子,内心充满了凄苦和哀伤。自己越是哀伤,越是把爱心和同情心转移给被人类打得妻离子散、家破身亡的可怜鸟类。那是生命之于生命的悲悯,是不幸之于不幸的同情。西合道并没有让情感只停留在情感层面,他通过对鸟类的同情,把哀伤转化成了愤怒的力量。这是什么逻辑,西合道自己并不知道,他只是顺应了自己的心意去做想做的事情。在古代有一些人认为的英雄或侠士大约也是这个样子——行为粗野,内心温柔,不遵循世俗逻辑,但又总是站在弱者一边。
听说又有从外地扛着枪过来的人,西合道马上跑步追踪而去。那人刚刚潜伏下来,举着枪对准水中的野鸭,西合道就抢先一步跑到枪口与鸟儿之间,大喊大叫把鸟儿惊飞。回过头来再对那些人大声斥责,骂他们伤天害理,骂他们行凶作恶。遇到识趣的人,自知理亏悄悄躲开;遇到蛮横的人就不免一阵唇枪舌剑或拳脚相见。不管文的武的、软的硬的,西合道来者不惧,奉陪到底。
听说有几个年轻人在姜措捉到了一只黑颈鹤的幼雏把它们带走了,西合道顺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撒腿就追,一直追出5公里,才把那几个人追上。追上后,几个年轻人依仗人多,就是不交还小黑颈鹤,与西合道撕扯、对峙。西合道下了决心要把鸟儿救下来,打定主意只要他们不放过鸟儿,他就不放过他们,拦在路上 不让他们离去。一直坚持到傍晚,几个年轻人终于屈服了,把小黑颈鹤还给了西合道。
那些年,来姜措打鸟的人多,鸟儿受伤的也多,很多鸟儿因为没被打中要害,带伤飞走了,但落下后就再也飞不起来。村里一些顽皮的娃娃常去草地上游逛,遇到了受伤的鸟儿就把它们捡回来,或卖掉或用绳子拴起来,牵着当玩具玩耍。西合道一旦发现,立即黑着脸将孩子们一顿教训,并把鸟儿要回来,拿回家包扎、喂养,等鸟儿伤好了再放回草地。
冬季的姜措塘寒风凛冽,多年之前,若遇到某一个冷冬,最低气温也能达到零下二十几摄氏度。姜措塘有几眼暖泉,汇成了一条不冻河,从西合道居住的秀哇村边湿地上流过,一直向北,最后注入洮河。因为有流水、有食物,就有一些白天鹅在冬天里留下来,不再继续南迁。这时,湿地上的景象优美而动人。一条 弥漫着雾气的河流,在蓝天的映衬下泛出宝石蓝的色泽,洁白的天鹅在水中游弋、觅食,一会儿把头探进河水,一会又拍打翅膀抖掉羽毛上的水珠。河岸上的冰如一个宽边的金属画框,把一幅生动的天鹅戏水图圈定其中。橙黄的草滩上,天是蓝的,远山却灿烂如金,顶端尚有残存的积雪。置身于这样一个色彩的图谱之中的人,一时竟也难以分辨出自己是在画中或画外。
当最后一抹晚霞散尽,游人离去,嬉戏觅食的天鹅们也需要离开水面回到安歇之处。由于大天鹅的体形巨大,较大的约有20斤重,必须借助水上或陆地上的一段助跑才能顺利起飞。助跑阶段是天鹅最脆弱的时段,许多的危险都在这个时段发生。有猎人牵着猎狗来打猎,猎狗可以在天鹅助跑这个阶段追上去将它们咬 住,使枪的猎人也会因为它们刚刚展开翅膀时暴露的面积最大而容易命中。现在的危险不是那些,是有的天鹅不在水中助跑起飞,它们可能是疲倦了,要借助坚硬的陆地助跑归家。但它们不知道河岸上的冰面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它们刚刚上到冰面,双脚就被迅速结成冰的水黏结在冰面上不得动弹,随着时间的推移,从身体上流下来的水越来越多地结成了冰,它们的脚就被冻得越来越坚固,以至于它们如何挣扎都无法逃离。就这样,它们中的一部分便成为狐狸和狼的口中食物,也有可能成为某些人的战利品。
冬天时,越是寒风凛冽,西合道越要冒着风寒去河边巡查,以便及时救下被冰冻住双脚的天鹅。他随身带着一只锋利的钢锥,遇到这种情况就用钢锥将天鹅的脚从冰上撬下来,将它放飞。
能够伤害鸟类的东西很多。草原上到处铺设的铁丝网或电线也是鸟类的杀手。鸟类遇到这些东西时,多数是在高速飞行或滑翔过程中,所以一般都是重伤,很多都直接导致死亡。西合道经常沿着铁丝网或电线巡查,发现有受伤的鸟类及时抱起。说来奇怪,那些鸟儿似乎像认识他一样,每次他靠近时鸟儿既不逃脱也不挣扎,也许经常在湖边和草地上行走,鸟儿们记得和熟悉他的气息。西合道抱起伤鸟时的心情是温柔的,尽管平时他粗手大脚,但在这时,每一个动作都轻之又轻、柔之又柔,像抱起自己的孩子。他知道每一种鸟都喜欢吃什么,回到家里之后,只要他把食物放在鸟儿的面前,鸟儿就会毫无顾虑地进食。他也不用把鸟儿关进笼子,就让它们和自己同室而居。
姜措一带,包括保护站那边,也有人对受伤的鸟类进行救护,但多数都不成功。即便他们把天鹅或黑颈鹤救回去,也因为鸟儿拒绝进食衰弱而死。那年,姜措一带下了一场冰雹,很多鸟儿在那场冰雹中死伤,也包括那些大天鹅。冰雹过后保护站的人马上展开救助,但有两只大天鹅因为不进食,他们只好把它们交给西合道,让他来喂养。天鹅到了西合道手中,没过一个星期就完全康复,飞回了姜措。
那些年,秀哇村最忙的人就是西合道,每天都在野外东跑西跑的。他知道很多外来的车辆来姜措不是为了抓鱼,就是为了打鸟。不管是抓鱼的还是打鸟的,他都要跑去看看,东来一个人他就跑东边去,西边来一个人他就跑西边去,看看他们到底来干什么。如果是抓鱼的或打鸟的,不管是谁,他都会坚决制止。在村民的眼里,西合道就是一个傻乎乎的人。人家保护站的干部护鸟都有报酬,他每天跑来跑去的一分钱不拿,图个啥呢?“为我自己和你们积功德呢!”每当有人对他质疑的时候,西合道就用这句话打发他们,让他们无话可说。
保护站那边有一个李科长,非常赞赏西合道的护鸟行为,但他也无法解决西合道义务护鸟的报酬问题。当他看西合道那样跑来跑去太辛苦,就把站里的高倍望远镜给了西合道一台。有了这台望远镜,他可以站在远处监视那些人在干什么,没有必要时就不用亲自跑去一趟了。为了让这台望远镜发挥更大的作用,西合道在自己家建新房子时,一改藏族传统建房的风格,把自己家的房子修成了二层楼。这样,站在自己家的看台上就能瞭望整个姜措湖区的动静。
坚持护鸟的时间久了,人们口口相传,都知道姜措这边有一个黑脸、健壮的老汉每天在湖区转,见到打鸟的就管,非常厉害,很不好惹,只要让他遇到了就算白去一趟。渐渐地,他有了名声和威信,很多人就打消了到姜措打鸟的念头,村里的娃娃们因为怕他,也不再去捡鸟蛋或抓雏鸟。但也有不怕他的。有一次,从外边来了几个带枪的公安,西合道管他是谁呢。不管穿什么衣服,带着什么武器,你还敢把一个护鸟的人枪毙了?那些人一到就被西合道发现了,发现了他就赶过去制止。对方因为是执法人员,对法律熟悉,当西合道制止他们时,他们也不慌,而是理直气壮地向西合道要执法的证件。如果没有合法的证件,就无权干涉他们干什么。西合道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这种情况。一般的盗猎者见到有人管,首先就胆怯了,哪还敢管别人要证件?
这件事提醒了西合道,必须向保护站那边申请一个证件,否则的话,干着光明正大的事情,反而被偷偷摸摸的人刁难。于是他就跑去保护站说了这件事,保护站的人当然大力支持他,很快就给他申请了一个生态保护监督证。这回,名正言顺了,西合道管起事来也就更加硬气了。其间,很多机构给他颁发了各种各样 的荣誉证书,有的级别还很高,但也都是热闹一阵子就烟消云散。事情过后,别人忘记了,自己也忘了。至今,让他难以忘怀和津津乐道的还是那些鸟的故事。
每年的3月,黑颈鹤从云南的山间湖泊里返回到姜措来谈情说爱、繁衍后代。这是鸟类恋爱的季节,也是它们容易受伤的季节。3月里,西合道要以密集的巡查和监视为它们提供保护和救助。有一对黑颈鹤刚刚落地,其中一只就被河边的铁丝网缠住,西合道赶紧把黑颈鹤从铁丝网上解救下来。好在伤势不重,他就把这只黑颈鹤抱到家中去救治。西合道一路往家里行走,另一只黑颈鹤在他的头上盘旋、哀鸣,像依恋,像祝愿,像祈求,一声声叫得他心里直痛,让他感受到鸟和人一样,都有一个丰富的情感和精神世界。
对这只黑颈鹤,西合道护理得特别精细。凭他这么多年的护理、救治经验,他一看就知道,这只鸟没有什么危险,只要时间一到,自然重返天空。但他就是放心不下,夜晚醒来都要去看一眼这只鹤怎么样了。他这么多年的恢宏大气突然间消失,变得疑神疑鬼起来,担心这只鹤会在某个离开自己监护的时间里出个什 么意外。这只黑颈鹤一共在西合道家里救治了28天。在这28天里,他的心情似乎比黑颈鹤还焦急,分分秒秒地盼着它的伤早些痊愈,好回到它自己的群体和伴侣身边。
第28天的早晨,西合道看到这只黑颈鹤已经在屋子里频频扇动着复原的翅膀、跃跃欲试想要起飞的样子。他知道该向这个生灵说再见了。他弯下腰,扶住黑颈鹤的头,把自己的脸凑过去轻轻地贴了一下,算是对它的祝福了。出了家门,他就撒开手将它放飞。下午时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不知道那只伴侣鹤回到草地之后情况如何,便骑着摩托去了姜措。很快,他就找到了他救治的那只鹤,也找到了它原来的那个伴侣。可是。原来的那只鹤在这只疗伤期间又找了一个新的伴侣。这只伤鹤回去之后,已经成了局外之鸟。那只归去的鹤没有放弃,以后的几天之内,它都是跟在另两只黑颈鹤的后边,不断鸣叫,声音里充满了哀伤。终于,一切的努力都无济于事,这只伤鹤还是被抛弃了。
西合道65岁的时候,因为骑摩托车过一道坎翻了车,摔断了腿。大概是腿伤没有治彻底,伤好之后,行走仍然很吃力。出来见人,西合道需要有人搀扶。当他坐在那里讲护鸟的往事,随着故事的深入和时间的推移,目光在渐渐地发生着变化,由锐利而柔和,由激越而散淡、悠远,仿佛往昔的时光正在他的眼中逝 去,如一些远去的鸟儿一样,正一点点隐身于云天之间。这个30多年来一直陪着一代代候鸟度过艰难岁月的身影,不知在未来逍遥、安稳的日子里,候鸟们是否依然记得,是否会偶尔怀念。
六
洮河从临潭、卓尼和岷县三县交界处出甘南,在岷县转了一圈,像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又从王旗回到甘南。这一次回归,果然非同一般,不但给卓尼切割出一块飞地,还留下了一处美丽的风景和一样享誉古今的宝物。过九甸峡之后,可就彻底出了甘南界,一路向北,再也没回头。
应该说,九甸峡是洮河送给甘南更是送给卓尼的一份厚礼。说它是送给甘南的一份厚礼,是因为这个大型水利工程竣工实现了甘南人做了差不多一个世纪的“引洮梦”,一举解决了兰州、定西、白银、平凉、天水5个市辖属的11个县区 300万人的用水问题;说它给卓尼送了一份厚礼,是因为它不仅给卓尼县留下了一个总装机容量300MW的水电站,还留下了一处迷人的风景,在沿峡谷10多公里的水域上,峭壁林立,奇石雄峙,云水相映,风光秀美,成为闻名遐迩的旅游观光胜地。
更令人惊异的是,就在九甸峡库区一个面积为40平方公里的狭长地带,还隐藏着举世闻名的一方奇石——洮砚。关于洮砚,很早以前就有明确的记载:“洮砚,全称洮河绿石砚,产于甘肃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县洮砚乡境内的喇嘛崖一带。因该地古时为洮州所辖,砚石又产于洮河东岸或洮河水底,故名洮河砚。”在我国四大名砚里,端砚、歙砚更广为人知,洮砚的知名度稍逊。其实,从砚石质地而论,洮砚石结构细密,滋润滑腻,硬度适中,色泽典雅。用以制砚,有呵之成珠、贮水不耗、历寒不冰、涩不 留笔、滑不拒墨,发墨快、研墨细、不耗墨、不伤毫、不损笔、储墨不涸不腐等特点,深为古代文人骚客所钟爱。
只因为洮砚出产于古时的边塞之地,交通运输极为不便,又征战频仍,比其他砚台更不易获得。因此,洮砚名声虽高,却因传世者甚少,一砚难求,而不能广为流传。九甸峡大型水利枢纽建成之后,洮砚原有的矿脉已经有很大一部分淹没在水底,可开采面积进一步减少,所以也就显得更加珍稀。好在,这是信息时 代,空间距离已经不是问题,近年来慕名来探访洮砚原产地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已经成为一种人文景观。
俗话说,手捧金碗好过活。按理说,住在这样的风水宝地,溅到身上的“金粉”,抖下来都够日常吃用的,但家住库区的宋怀平却把自己的日子过成了一地鸡毛,成了远近闻名的环境卫生 “钉子户”。50岁刚过的宋怀平家中五口人:一个独身的哥哥,妻子,两个孩子一个26岁,一个24岁。这样的人口结构,如果 按等级评,应该属于优良,实际上宋怀平家的人均收入也不算低,所以并不属于贫困家庭,只属于脏乱差家庭。
六年前,甘南刚开始“环境革命”,宋怀平的家因为太脏太乱被村里和乡里反复批评,反复勒令整改,结果都无济于事,不管谁来,说什么,宋怀平都以自己事情多、忙不过来为借口,而拒绝整改。家里的杂物房和垃圾站一个样,柴草、树枝、工具、破旧衣物、干牛粪等等,杂乱无章,落满灰尘;屋子里的灰尘和 杂物也是杂乱无序,被子不但不叠,还又黑又亮,散发着陈腐的气味;厨房里灶台上一片乌黑、混乱,吃剩下的食物仍存在锅里;原来院子里的水泥地面开裂,间杂着土块、石头和杂物。总之,村里、乡里和县里的干部谁来了都说下不去脚,也“下不去眼”。不改,不但会影响整个“环境革命”的进程,重要的是这样的环境也不利于一家人的身体健康;另外,让村民邻居看着也是个笑话。
宋怀平长期在新疆打工,很少回家来。开始是家里的女人对来家里的干部发难,没有好话讲,没有好脸色,有时还发牢骚、发脾气甚至谩骂。干部们听到最多的话就是这样几句:“我们好不好我们自己带着,我们就是不怕脏,就是不要脸,咋啦,关你们啥事?”“我们连过日子都顾不上,还能顾得上什么卫生?你们要是真关心我们,给我们送点钱来,别总是添乱、添堵,逼着我们干活。”“‘环境革命’那是你们的事情,凭啥要我们卖力往你们脸上贴金?”面对宋怀平妻子的刁难和无理取闹,村干部把希望寄托在宋怀平身上。认为宋怀平走南闯北、见识多,会通情达理一些,希望冬季宋怀平从外地回来后好好和他商量一下,让他劝说一下妻子,共同把自己家的环境卫生搞一搞。结果,宋怀平回来后,又多了一份障碍和阻力,他和妻子一个态度、一个口径、一套说辞。不同的是,他是男人,声音更大了,动作更夸张了,说出口的话也更难听了。
开始时,包村干部每次检查前都带着几个人来到他家,忍气吞声地替他们搞卫生,整理、摆放室内的东西,洗衣、洗被子、清理厨房、灶台……男人、女人一起来,一同上,宋怀平家里的人不但不伸手相助,还在那里说风凉话或责备的话:“你们不要乱动我的东西呀!那些东西都是我平常用的,你们摆放乱了我到 哪里去找?你们不要为了讨好上级、应付检查,就把我们家的东西乱扔乱藏……”一些经历过这样场面的年轻干部说,每次去宋怀平家帮助收拾卫生都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下次说什么也不去了。话是这么说,到了下一次,还是要随着年纪大的或级别高的干部一起去他家里挨骂。
面对年轻干部的为难、反感情绪,富有群众工作经验的韩明生县长特意来到洮砚乡为他们加油鼓劲,做思想工作:“要他们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早晚会被善行感动。现在大家做的事情,对群众来说是好事,群众不配合、不领情,是因为他们没有看到这件事情的意义。看不到意义,也不相信干部们是真心为他们好。他们暂时不相信、认识不到没关系,以后他们会知道的。一旦他们认识到和理解之后,会对自己现在的言行感到惭愧和后悔的……”有了这番话,直接接触群众的基层干部心里就有了谱、有了底气。虽然他们想象不到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子,但他们觉得至少要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尽到自己的最大努力。
在包村干部锲而不舍地替宋怀平家打扫卫生的同时,镇人大党委会主任朱学仁趁宋怀平返乡在家,也不失时机地找宋怀平交流感情,心平气和地交心,深入了解他们这种情绪和行为背后的原因。放下身段,像老朋友一样询问他有什么苦衷和难处,对政府和干部有什么想法和意见,他自己在生活上或其他方面有什么 合理需求。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几个方面合力的作用下,宋怀平这块顽石终于被感动、被软化了,承认自己行为和语言上的过分,同时也袒露了自己的心怀,倾吐了自己的心声。
宋怀平的怨气,主要还是来源于精准扶贫。由于他家里有劳动能力的人口多,家庭收入远高于贫困线,不在建档立卡的范围,但他家里的日子由于管理上的原因,其实过得并不好,挣到手的钱倒是不少,但都没有花到当处,生活依然很紧张。宋怀平认为,像他这样的也应该成为国家扶持的对象,比自己稍微差一点儿的村民都成了建档立卡户,他怎么就不能?不能就不能吧,可是为什么好事不想着他,“坏事”就盯住他不放?他认为逼着他家打扫卫生,除了给他们忙乱的生活添一些麻烦之外,毫无意义。如果有什么意义的话,就是看着好看。可是好看、干净顶什么用呢?不顶吃,也不顶喝,只是往干部的脸上贴金,证明他们的工作有成绩。
那时,两个孩子还都在学校读书,但情况都挺让人泄气。这些年,为了供他们读书,钱没少花,心没少操,气更没少生,结果两个孩子都没有考上大学,双双读着让他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的大专。大孩子自从上了高中,学习成绩就节节下滑,学了一身毛病,在学校天天调皮捣蛋,打架斗殴,不过三天五日学校的老师就要发信息通报一下孩子的劣迹,实际上就相当于告状。学校老师管不了,他这个当爹的,为了给他们挣学费远在新疆打工,就能管得了吗?实指望供他上学将来能考上个好学校,找个好工作,能出人头地,谁想他会这么不争气!参加高考,连一个三本都没考上,只上了一个大专。二儿子在初中时学习还相当好,自从上了高二也学歪了。学习不用心不说,连放假都不回家,天天泡在网吧里,不要钱不露面,露面就要钱。结果,也是只考上了一个大专。想起这两个孩子,宋怀平就感到生活得没有光亮,没有奔头。不想则已,一想就是一个感觉:“伤心死了。”
针对宋怀平内心的种种失落和不平,朱学仁一样一样地开导、化解,让他乐观地看待生活。毕竟两个孩子都要相继毕业走向社会,如果不去搞高科技,只在甘南生活,大专学历也已经很好了,社会的梯级结构需要方方面面的人才,孩子大了懂事了,只要好好干,哪个行业都出状元。他作为父亲,已经很好地尽了自己的义务,问心无愧,剩下的就看每个人的造化啦。至于今后的生活,朱学仁给他详细地讲解了政府的整体规划。告诉他,整治环境只是总体规划的第一步,就是要让群众转变观念,树立生活信心。他给宋怀平打个比方:“如果你自己没有把日子过好的信心,没有科学管理自己生活的意识,给你一个金山,你也不知道如何珍惜,也会把它糟蹋掉。好日子,只有懂得珍惜、会珍惜的人才配得。不要以为干部低声下气地来为你打扫卫生是为了他们自己,或者他们欠你的,他们这样忍辱负重做,就是要唤起你们的信念和觉悟,是要把我们甘南的整体品位提升上来。走完‘环境革命’ 这一步,政府还有下一步安排,要把我们这里打造成旅游示范村,让我们这些守着绿水青山的人真正受益于九甸峡湖区美丽的风景,从绿水青山中淘金淘银。如果我们还像过去一样脏乱差,谁来我们这里观光,谁来我们家里吃饭?”
当宋怀平还在当环境卫生“钉子户”时,村子里已经有人先走一步,开上了农家乐,为后进的村民做出了示范。先开农家乐的村民,不但当年就收回了全部本钱,还赚到了10多万元的利润。“人家都已经把日子过得那么红火了,自己为啥还在这里和自己过不去?”这时,宋怀平也如梦方醒。于是,朱学仁趁热打铁,帮助宋怀平规划、安排了未来生活——自己拿些钱,下一些力气,政府扶持一些,把院子改造了,把环境搞好了,把房子扩建改建了,打造成一个可以接待游客的农家乐。另外,为了让他们能把农家乐的饭菜做好,乡里还特意将宋怀平的妻子安排到政府食堂打工,边挣钱边学艺。
如今,宋怀平的农家乐已经打造好了,六个包间可以同时接待六伙吃饭的人。菜谱中的菜全是当地的土特产品。洮河里的鱼, 自家养的土鸡,本村的猪肉,山上的苦苦菜,邻村的土山羊,自己园子里的洋芋、茄子、青椒、西红柿等时蔬。院子里移栽了杏树和葡萄树,春天看花,秋天尝果。两个儿子也都顺利地找到了工作,不但不用家里负担,而且非常支持父母开农家乐,从广东定制了很多家具发送回来。农家乐开张不到三个月已经有了接近2万元的收入。
旧事重提,宋怀平一脸羞赧,坦然承认自己确实曾是环境卫生“钉子户”。他之所以敢承认这一点,是因为他已经有了底气、信心和力量。在宋怀平的心里,以往的洮河很远,现在的洮河很近。如今,他站在自己家的庭院里,仿佛就能听得到远处洮河水绵绵不息的流淌和九甸峡拍打岩岸的涛声。这声音如此绵长、甜 美,让他曾经脆弱、不平的心获得了恒久的安慰和平复。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这一片汪洋恣肆、纯净的水,竟然和自己有着这么深切的关联,竟然可以作为生命和生活的依托。(待续)
任林举
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玉米大地》《粮道》《时间的形态》《此心此念》《虎啸》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韩、蒙等多种文字。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第二届丰子恺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2014年最佳华文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